韩美军事同盟关系建立70周年之际，韩国总统尹锡悦任内第五次与美国总统拜登会晤。当地时间4月26日，80分钟的会谈后，拜登和尹锡悦共同发布《华盛顿宣言》，宣布美国对韩核保护伞的重大升级。

具体而言，除了重申“朝鲜发起核攻击将导致政权灭亡”，《华盛顿宣言》称美方即将派遣弹道导弹核潜艇访问韩国。这是2017年朝鲜半岛发生最近的一次核危机以来，美军弹道导弹核潜艇首访朝鲜半岛。今年2月，美军攻击型核潜艇也曾访问韩国。此外，宣言披露双方将设立讨论核保护伞具体措施的常设磋商机制（NCG），以“分享有关核武器和战略武器行动计划的信息”。据悉，NCG目前定位副部长级对话，会期一年四次。

韩国政府将《华盛顿宣言》视为尹锡悦此次访美的重大外交安全成果。另一边，一些美方人士则试图淡化《华盛顿宣言》的新意。史汀生中心研究员迈克尔·麦登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华盛顿宣言》的主要目的，是“至少在尹锡悦政府结束之前，韩国提出的所谓核武计划事实上被搁置了”。麦登是当前美国朝鲜研究领域最活跃的专家之一，长期为美国国务院就朝鲜事务提供咨询意见。

“据我所知，朝鲜事先得到了通知，即尹锡悦此行将发布一份有关威慑战略的联合高层声明。”麦登说，“美国和朝鲜之间很可能进行后续的互动，可能通过‘一轨半’（半官半民）等方式进行，以避免朝鲜对《华盛顿宣言》产生误解。可以肯定地说，各方将通过各种途径更好地理解和澄清这份声明。”

截至北京时间4月28日中午，朝鲜方面尚未对《华盛顿宣言》做出回应。朝鲜外务相崔善姬4月21日曾发表讲话指出：“应该改变的就是美国而非我们，只有美国从根本上彻底放弃对朝敌视政策，才能保证自己安全。这一点美国应深思熟虑。”

当地时间4月26日，美国华盛顿特区，韩国总统尹锡悦在国宴厅演唱唐·麦克林的歌曲《美国派》

扩大“核保护伞”的长期拉锯战

在尹锡悦4月25日飞往美国之前，韩美双方已就《华盛顿宣言》的主体内容进行了长达数月的激烈讨论。4月中旬，韩国国家安保室第一次长金泰孝前往华盛顿为尹锡悦出访“打前站”。双方最终达成共识：在公开文件中“非常明确”地展示美国的延伸威慑能力。

所谓“延伸威慑”，即美国给韩国的“核保护伞”。2023年是韩美建立军事同盟关系70周年，美国给予韩国核保护、承诺在朝鲜“核攻击”韩国时帮助韩国“反制”，是当前同盟关系的支柱。上世纪80年代末之前，美国弹道导弹核潜艇经常访问韩国，有时多达每月两三次。与此同时，美国在韩国部署了数百枚核弹头。不过，当时，这些远距离核武器并非针对朝鲜，而主要是指向冷战中的苏联。

1991年，随着苏东剧变，美国从朝鲜半岛撤出所有核武器。次年，朝韩双方签署第一份承诺半岛无核化的联合声明，明确任何一方都不“试验、制造、生产、接收、拥有、储存、部署或使用核武器”。2018年，朝韩领导人再次重申半岛无核化的共同目标。

不过，韩国保守阵营中存在一种观点：鉴于朝鲜一直在推进核武器研发，韩国不能仅依靠美国在域外的核打击能力作为保护，而是需要在韩国本土部署核武器。否则，如果朝鲜仅在半岛范围内使用核武力，美国可能因为不愿和朝鲜陷入核战争而拒绝用“以核对核”的方式保护韩国。

拜登和尹锡悦

《华盛顿宣言》发布后，美国科学家联合会高级研究员亚当·芒特和托比·道尔顿在《外交事务》发表评论文章指出，该立场可以用一句话概括：只有韩国有核武器，才能威慑朝鲜的核武器。

为安抚盟友，美国政府在从韩国撤出核武器后的30多年里，一边增加韩美联合核打击演练、构建延伸威慑战略的副部级专门对话机构（DSC），一边应韩方要求不断加强延伸威慑的战略强度，以使韩国相信美国的核保护伞承诺。过去十年来，该战略最显著的变化是对朝鲜政权的直接威胁。

2009年，韩美安全协商机制（SCM）确认，朝鲜使用核武器“将受到有效和压倒性的回应”。当时华盛顿政策界多认为，这种模糊承诺没有提及“以核对核”，为解决朝鲜核问题保留了“所有选项”，同时确保美国掌握决策的解释权。

然而，2018年新的核态势评估（NPR）改变了美国的战略模糊，宣称朝鲜对美国或其盟友的任何核攻击都将“导致政权终结”。如今，拜登在《华盛顿宣言》签署后重申“朝鲜的核攻击将导致其政权终结”，并不是新观点。

美方的举措只换来历届韩国保守派政府越来越多的扩大核保护伞要求。前述《外交事务》评论文章援引美方有关官员的话说，同韩方谈判“就像把水倒进一个底部漏水的桶”，永远不见满。特别是对韩国现任总统尹锡悦而言，他执政首年支持率就创下“民主化”以来最差纪录，进一步扩大核保护伞更是获取政绩的“救命稻草”。

今年1月，尹锡悦公开表示，如果朝鲜核问题进一步恶化，“韩国可以在本国部署战术核武器，或者我们也可以拥有自己的核武器”。该言论直接突破韩国1975年就签署的《不扩散核武器条约》（NPT），引发美国政策界震动。

有韩国分析人士指出，尹锡悦在访美前夕撤换外交经验丰富、在核武器问题上态度谨慎的国家安保室长金圣翰，然后选择没有外交经验的“理想主义学者”金泰孝去华盛顿沟通《华盛顿宣言》的最终版本，亦体现出尹锡悦在取得政绩上的急迫和“击穿底线”，以及韩国专业声音在该问题上的失语。

美韩国旗

打开潘多拉的魔盒？

“现在，韩美延伸威慑战略的实施水平已经与以往不同。”4月26日，尹锡悦在《华盛顿宣言》发布后的记者会上宣示这一轮谈判拉锯战的“胜利”。但同时，拜登在记者会上强调，《华盛顿宣言》并不意味美国会在半岛部署核武器，其下属官员进一步对媒体表示，美方“没有任何在朝鲜半岛部署任何类别核武器的计划”。

一些美国专家认为，这意味着拜登政府守住了“底线”，即在同盟关系中，只有美国才对核武器的部署和使用拥有主导权。原中央情报局朝鲜分析师Soo Kim称“有一点很明确：双方达成了韩国不会拥有核武器的默示协议”“首尔的核野心已经受到限制”。史汀生中心研究员麦登则对《中国新闻周刊》说，美国核潜艇访韩等措施，“让人回想起上世纪70年代末卡特从朝鲜半岛撤军的情景”。

自上世纪60年代末开始，美国总统尼克松、卡特大幅减少驻韩美军人数。但在此期间，韩美联合司令部于1978年成立，其目的正是安抚韩国社会对美军大规模撤出的恐慌。如今，美国核潜艇访韩、建立核武器战略对话机制，似乎也安抚了尹锡悦政府对扩大核保护伞的要求。记者会上，尹锡悦收回了年初“韩国可以研发核武器”的豪言，表示将遵守《核不扩散条约》规定的义务。

但另一些分析认为，《华盛顿宣言》对半岛局势贻害无穷。宣言发布后的记者会上，尹锡悦已经开始“绑架”美国的对朝威慑战略。他对记者说，韩美双方同意“在朝鲜发动核攻击时立即举行双边总统磋商，并动用联盟的全部力量，包括美国核武器，迅速、压倒性地、果断地反应”。但事实上，宣言仅承诺对朝鲜核打击做出“迅速、压倒性的和果断的反应”。美国媒体指出，这是特意表明“不一定使用核武器”。

《外交事务》评论文章进一步指出，韩国保守政府“绑架”半岛相关各方的另一种方式，是大规模升级其常规武装力量，这可能迅速升级半岛局势。而《华盛顿宣言》恰恰给了尹锡悦政府升级局势的新途径。一方面，美国政府承诺增加轰炸机、航空母舰等战略资产访问韩国的频率。另一方面，在新组建的核磋商机制（NCG）中，双方将规划并“执行”如何结合韩国常规武装力量和美国核力量。换言之，韩美或将大幅增加有美军核潜艇、航空母舰等参与的联合军事演习的频次。

最后，考虑到韩国政府将在进步派和保守派间更迭，强化的延伸威慑战略还可能反过来成为美国“绑架”韩国的工具。2018年，在美方升级对朝威慑构想时，朝韩关系出现重大转机，双方实现领导人会晤并重申半岛无核化目标。此后，在时任韩国总统文在寅的调解下，韩美有关对朝威慑的军演和会晤被推迟、缩减。分析认为，在下一个进步政府任期，韩国会更担心美国利用强化后的威慑战略干预朝鲜半岛的和平进程。

最近的一次案例是：2017年，美军“俄亥俄”级战略导弹核潜艇“密歇根号”于4月朝鲜建军节期间访问韩国，10月再次访问韩国；当年，美军多艘攻击型核潜艇及核动力航空母舰也访问韩国。就在当年9月，朝鲜进行了第六次核试验。

作者：曹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