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子曰:“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二者皆讥,而学士多称于世云。至如以术取宰相、卿、大夫,辅翼其世主,功名俱著于春秋,固无可言者。
1、韩子:即韩非,战国时韩国贵族,同李斯师事荀卿,后入秦,前233年遭李斯忌害死于狱中,是法家学派的著名代表人物,著有《韩非子》;“儒以文乱法”句见《韩非子•五蠹》;文:指儒家经典; 2、学士:指儒家学者; 3、至如:至于;术:指儒术;辅翼:辅助;世主:国君; 4、春秋:泛指史书。
[译文]韩非子说:“儒生利用诗书礼乐扰乱国家的法度,而游侠使用暴力违犯国家的禁令。”对儒、侠都有所讥讽,然而儒者还是多受到世人的称道。至于那些以儒术取得宰相、卿、大夫等高官的人,辅佐当世的君主,其功名都载在史册,我固然没有什么再说的了。
及若季次、原宪,闾(lǘ)巷人也,读书怀独行君子之德,义不苟合当世,当世亦笑之。故季次、原宪终身空室蓬(péng)户,褐(hè)衣疏食不厌。死而已四百余年,而弟子志之不倦。
1、季次:公暫(xī)哀,字季次,齐人,孔子弟子;原宪:字子思,鲁人,孔子弟子; 2、闾巷:即里巷,泛指乡里民间; 3、独行:志节高尚,不随俗浮沉; 4、空室:房室简陋,家徒四壁;蓬户:用蓬草编为门扉; 5、褐衣:粗布衣服;疏食:粗劣的食物;厌:通“餍”,满足; 6、志:怀念。
[译文]至于像季次、原宪,都是里巷百姓,他们苦读诗书,谨守君子所应有的道德规范,坚持正义,不与世俗同流合污,而为当时的人们所讥笑。所以季次、原宪终生都住在家徒四壁的蓬室之中,就连布衣粗食都不能得到满足。他们去世已四百余年,但后代传世弟子依然不断地纪念他们。
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jīn)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
1、不轨:不循法度; 2、必果:一定做得到;果,成; 3、已诺必诚:已应允的事一定真心去做; 4、存亡死生:出入存亡死生之间; 5、矜:夸耀; 6、伐:自夸; 7、多:赞美。
[译文]现在的游侠,他们的行为虽然不合乎当时的国家法令,但他们出言必讲信义,办事必有结果,答应人家的事一定兑现,不吝惜自己的生命,去解救别人的危难。解救了濒于危亡的人,却从来不夸耀自己的本领,更是羞于张扬自己对他人的恩德,这真是值得称颂的。
且缓急,人之所时有也。太史公曰:昔者虞舜窘于井廪(lǐn),伊尹负于鼎俎(zǔ),傅说(yuè)匿于傅险,吕尚困于棘(jí)津,夷吾桎(zhì)梏(gù),百里饭牛,仲尼畏匡,菜色陈、蔡。
1、虞舜窘于井廪:指虞舜为其父瞽(gǔ)叟和其弟象所迫害,他们让舜修米仓,企图把舜烧死,又让舜挖井,两人填井陷害舜,然而舜均逃脱; 2、伊尹:商汤的贤臣,商汤之妻陪嫁的奴隶,被汤任用前曾做厨师;鼎:烹煮的锅;俎:切肉的砧板; 3、傅说:商王武丁的名臣,在未遇武丁时为奴,在傅险筑墙;匿:隐没;傅险:即傅岩(在今山西省平陆县东); 4、吕尚:即姜子牙,相传他曾在棘津以屠牛和卖饭谋生; 5、夷吾:即管仲;桎梏:脚镣和手铐 6、百里:即百里奚,秦穆公的贤相,遇穆公以前曾卖身为奴替人喂牛;饭牛:喂牛; 7、仲尼畏匡:孔子周游列国,过匡,匡人误以为是仇人阳虎(阳虎和孔子长得很像),围之数日,孔子几于被害; 8、菜色陈蔡:指孔子在陈蔡之间曾断粮七日,饿得面有菜色;陈:春秋时国名,在今河南长垣西南;蔡:春秋时国名,在今河南上蔡。
此皆学士所谓有道仁人也,犹然遭此灾,况以中材而涉乱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胜(shēng)道哉!
1、中材:谓资质、才能普通的人; 2、末流:指末世,末俗。
[译文]这些人均为儒生所说的有道德的仁人,还遭到如此的灾难,何况那些仅有那些中等才能而处在乱世最混乱时期的人呢?他们所遭受的灾祸又如何能说得完呢!
鄙人有言曰:“何知仁义,已飨(xiǎng)其利者为有德。”故伯夷丑周,饿死首阳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贬王;跖(zhí)屩(jué)暴戾(lì),其徒诵义无穷。由此观之,“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非虚言也。
1、鄙人有言曰:即俗话说;飨:享受,享有; 2、伯夷:为商末孤竹君之长子,武王克商,伯夷认为是以暴易暴,深以为耻,与弟叔齐耻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终饿死;丑:耻; 3、跖、屩:分别为春秋、战国时期的大盗; 4、“窃钩者诛”句见《庄子•肤箧》;钩,衣带。
[译文]俗话说:“谁知道什么仁义不仁义,谁对人有恩,谁就有德。”因此,伯夷认为周人灭商是可耻的,终于饿死在首阳山,但周文王、周武王的声誉并没有因此而贬损;盗跖、庄跻残暴无忌,他们的党徒却没完没了地称颂他们的义气。由此看来,庄子所说的:“偷衣钩的人要杀头,窃国的人却做了王侯;王侯的门庭之内,总有仁义存在。”此话一点不假。
今拘(jū)学或抱咫(zhǐ)尺之义,久孤于世,岂若卑论侪(chái)俗,与世浮沉而取荣名哉!而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此亦有所长,非苟而已也。
1、拘学:拘谨的学者;咫尺:形容微小;咫,周代指八寸,合现市尺六寸二分二厘; 2、卑论:放低论调;侪俗:迁就世俗; 3、取:收受;予:给与;然诺:谓应允别人的事; 4、苟:苟且。
[译文]如今拘泥于教条的那些学者,死抱着那一点点仁义,为世俗所孤立,还不如降低论调,接近世俗,与世俗共浮沉去猎取功名呢!那些平民出身的游侠,很重视获取和给予的原则,并且恪守诺言,义气传颂千里,为义而死,不顾世人的议论。这正是他们的长处,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做到的。
故士穷窘(jiǒng)而得委命,此岂非人之所谓贤豪间者邪(yé)?诚使乡曲之侠,予季次、原宪比权量力,效功于当世,不同日而论矣。要以功见(xiàn)言信,侠客之义又曷(hé)可少哉!
1、委命:指投靠托命的人; 2、间者:隔世而出者,即才不世出的意思,喻杰出的人材; 3、乡曲之侠:即“闾巷之侠”、“布衣之侠”;乡曲,民间;予:与; 4、效功:献纳功绩; 5、要:总之;见,通“现”; 6、曷:何; 7、少:动词,轻视。
[译文]所以士人在穷困窘迫时,就把自己的命运委托给游侠,这些游侠难道不是人们所说的贤人、豪杰、特殊人物吗?如果把乡间的游侠与季次、原宪等比较地位、衡量能力,看他们对当时社会的贡献,那是不能相提并论的。总之,从办事到见功效,说话守信用来看,游侠的义气又怎么能被轻视呢!
古布衣之侠,靡得而闻已。近世延陵、孟尝、春申、平原、信陵之徒,皆因王者亲属,藉于有土卿相之富厚,招天下贤者,显名诸侯,不可谓不贤者矣。比如顺风而呼,声非加疾,其势激也。
1、延陵:指延陵季子,春秋时吴公子季札;孟尝、春申、平原、信陵:即齐之孟尝君田文,楚之春申君黄歇,赵之平原君赵胜,魏之信陵君魏无忌,史称战国四公子; 2、藉:凭惜;土:指受封的土地; 3、“顺风而呼”句:化用《荀子•劝学》“顺风而呼,声非加疾也,而闻者彰”;疾,快,加强;势:指风势;激:激荡,这里有促成意。
[译文]古代民间的游侠,已经不得而知了。近代的延陵季子、孟尝君、春申君、平原君、信陵君等人,都因为是国君的亲属,凭借着卿相的地位以及封地的丰厚财产,招揽天下贤能之士,在诸侯中名声显赫,这不能说不是贤能的人。这就如同顺风呼喊,声音本身并没有加快,是风势激荡罢了。
至如闾(lǘ)巷之侠,修行砥(dǐ)名,声施(yì)于天下,莫不称贤,是为难耳!然儒、墨皆排摈(bìn)不载。
4、砥名:磨练、培养名节声誉; 5、施:延续,这里指流传; 6、排摈:排斥摈弃。
[译文]至于像乡里的游侠,修养品德,砥砺名节,扬名天下,没有人不称赞他们的贤能,这才是很难的啊!然而,儒家、墨家都排斥游侠,不记载他们的事迹。
自秦以前,匹夫之侠,湮(yān)灭不见,余甚恨之。以余所闻,汉兴,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之徒,虽时扞(hàn)当世之文罔(wǎng),然其私义,廉洁退让,有足称者。名不虚立,士不虚附。
1、匹夫:庶人,平民; 2、湮灭:埋没; 3、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汉初著名游侠,仗义轻生,急人所急,《游侠列传》便是讲述他们的事迹; 4、扞:触犯; 5、文罔:法网;罔,通“网”; 6、私义:个人德行。
[译文]秦朝以前,民间的游侠,均被埋没而不见于史籍,我非常遗憾。据我所知,汉朝建国以来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等人,尽管时常触犯当时的法令,然而他们个人的品德廉洁谦让,有值得称赞的地方。游侠的盛名不是虚传,士人也不是凭空依附他们。
至如朋党宗强比周,设财役贫,豪暴侵凌孤弱,恣(zì)欲自快,游侠亦丑之。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wěi)以朱家、郭解等,令与豪暴之徒同类而共笑之也。
1、朋党:结党营私之辈;宗强:谓强宗豪族;比周:结伙营私; 2、设财:利用财物; 3、恣欲:放纵私欲; 4、猥:滥。
[译文]至于那些结党营私的人和豪强互相狼狈为奸,依仗钱财奴役穷人,依仗势力侵害欺凌那些势孤力弱的人,以逞一己的私欲为快事,在游侠们看来是可耻、可憎的。我感到痛心的是世俗不了解游侠的抱负和心志,却随便将朱家、郭解等人与那些豪强横暴之徒混为一谈,并加以讥笑。
《游侠列传序》全文:
韩子曰:“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二者皆讥,而学士多称于世云。至如以术取宰相、卿、大夫,辅翼其世主,功名俱著于春秋,固无可言者。及若季次、原宪,闾(lǘ)巷人也,读书怀独行君子之德,义不苟合当世,当世亦笑之。故季次、原宪终身空室蓬(péng)户,褐(hè)衣疏食不厌。死而已四百余年,而弟子志之不倦。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jīn)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
且缓急,人之所时有也。太史公曰:昔者虞舜窘于井廪(lǐn),伊尹负于鼎俎(zǔ),傅说(yuè)匿于傅险,吕尚困于棘(jí)津,夷吾桎(zhì)梏(gù),百里饭牛,仲尼畏匡,菜色陈、蔡。此皆学士所谓有道仁人也,犹然遭此灾,况以中材而涉乱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胜(shēng)道哉!
鄙人有言曰:“何知仁义,已飨(xiǎng)其利者为有德。”故伯夷丑周,饿死首阳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贬王;跖(zhí)屩(jué)暴戾(lì),其徒诵义无穷。由此观之,“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非虚言也。
今拘(jū)学或抱咫(zhǐ)尺之义,久孤于世,岂若卑论侪(chái)俗,与世浮沉而取荣名哉!而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此亦有所长,非苟而已也。故士穷窘(jiǒng)而得委命,此岂非人之所谓贤豪间者邪(yé)?诚使乡曲之侠,予季次、原宪比权量力,效功于当世,不同日而论矣。要以功见(xiàn)言信,侠客之义又曷(hé)可少哉!
古布衣之侠,靡得而闻已。近世延陵、孟尝、春申、平原、信陵之徒,皆因王者亲属,藉于有土卿相之富厚,招天下贤者,显名诸侯,不可谓不贤者矣。比如顺风而呼,声非加疾,其势激也。至如闾(lǘ)巷之侠,修行砥(dǐ)名,声施(yì)于天下,莫不称贤,是为难耳!然儒、墨皆排摈(bìn)不载。
自秦以前,匹夫之侠,湮(yān)灭不见,余甚恨之。以余所闻,汉兴,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之徒,虽时扞(hàn)当世之文罔(wǎng),然其私义,廉洁退让,有足称者。名不虚立,士不虚附。至如朋党宗强比周,设财役贫,豪暴侵凌孤弱,恣(zì)欲自快,游侠亦丑之。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wěi)以朱家、郭解等,令与豪暴之徒同类而共笑之也。
清 吴楚材 吴调侯《古文观止》评:
世俗止知重儒而轻侠,以致侠士之义,湮没无闻。不知侠之真者,儒亦赖之,故史公特为作传。此一传之冒也,凡六赞游侠,多少抑扬,多少往复,胸中学落,笔底撼写,极文心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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