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31日凌晨3时多，牛丽躲在卧室里，听见门外各种物件砸落在地上，“乒乒乓乓”作响。她靠在衣柜旁边，能感受到房子剧烈摇晃，“以为是地震了”。几小时里，她经历了一场从未有过的极端天气，家中的门窗掉落，孩子和老人不见踪影。
3月30日起，江西省南昌市局部突发短时强降水、雷暴等强对流天气。在南昌县伟梦清水湾小区，牛丽64岁的婆婆和11岁的孩子被大风卷下高楼，不幸遇难。
今年以来，强对流天气不只出现在南昌，更在浙江、湖南、广东等多地发生。4月2日18时，中央气象台升级发布强对流天气橙色预警，这是2013年以来首个强对流天气橙色预警。
牛丽之后，不少高层住户陷入“天气焦虑”，房屋质量是否达标、足够安全？风雨之下，城市的气象服务能否更加完善？
一场超出认知的坠亡事件，让这些曾被冷落的议题，再次进入大众视线。
回家后的牛丽看到窗外的太阳。受访者供图
坠亡、“天灾”？
3月31日凌晨3时，在床上睡觉的牛丽听到“砰砰砰”的声音，像是雨滴打落在窗户上。她的丈夫起床，想拉开房门查看情况，第一次没有成功，第二次尝试时，房门总算打开。
牛丽一家六口住在五室两厅里。儿子和奶奶睡一间房，在牛丽夫妇主卧的正对面。当时，牛丽的丈夫看见儿子的房间一片狼藉，门已经不见，里面也没有人。
大风呼啸。牛丽的丈夫本想冲到对面房间，没走两步，听到自己的爸爸在客厅里呼救。他立刻拽上父亲，和牛丽三人一起躲在主卧中，把门关得严严实实。
牛丽回忆，她的丈夫拿出手机报了警。风渐渐地小了，她想去找儿子，但年幼的女儿一直牵着她的手。每一秒对她来说都很煎熬。
“耽误了。”牛丽叹息。不记得过了多久，她们一家出门走到了楼下。打开楼栋的门后，她看见婆婆躺在地上，旁边还躺着另外一位住户。但她找不到儿子。
她记得，当时婆婆和另一位住户已经没有生命体征。后来警方来了，她找到了坠落时掉在棚子上的儿子，已不幸身亡。
在牛丽的回忆里，时间好像停在了这一刻，“那天后来不知道怎么过的”。
4月1日一早，同小区的然月出门上班，看到事发楼栋的单元门处拉了警戒线，“警车、救护车都在那。”她猜测或许出现了伤亡情况，直至物业在群内发布公告，证实了她的猜想：在同小区临峰香阁3栋，住在11层和20层的共3名住户被大风吹落，坠楼身亡。
此刻，牛丽在街道工作人员的陪同下回到了家里。在客厅阳台、儿子房间和另一个小房间，各有一扇窗户不见了，原处只剩下木质的边缘和几颗螺丝。房屋内，木板、床板散落一地。
此前警方完成了取证、拍照，物业已经帮忙清理了杂物。她理了理儿子的照片打算抱走。随后打扫、烧纸、约谈，牛丽陷入了循环。
几天里，她想要为孩子的死因讨一个说法，但她听到最多的话，“只是天灾”。
她找过警方和街道，对方表示会尽力配合，帮忙追查原因。但牛丽的希望没维持多久，又得到了“天灾”的答复。
对方表示，需要业主自己找证据，证明坠亡事故和房屋质量等其他因素有关。坦言这边没遇到过特别强的大风大雨，“（找证据）很难。”
牛丽又辗转咨询了律师，对方说，没有原来的窗户，不能够直接取证。
4月3日一早，牛丽来到当地的信访局申诉。“我总想给孩子找到事故的答案。”她重复，不是一个“只是天灾”的答案。
牛丽家里，客厅阳台和卧室的窗户被吹掉。受访者供图
高层
事故的发生，是否与住宅的高楼层有关？
然月的家在二楼。当天凌晨，她被雷声吵醒，“动静特别大”。她听见树被风刮倒的声音，小区内有警报响起。然月一夜失眠。早上看到业主群内大家都在发窗户被砸烂，床垫等家具被大风卷走的视频，她才得知高层住户“形势严峻”。
公开信息显示，该小区共有约120栋楼。然月介绍，小区面积较大，事发楼栋为高层建筑，与自己所住的每栋仅6层楼的片区距离较远。她没看到自己片区前后楼栋有玻璃被砸碎或空调外机被吹倒的情况，只有“大大小小的树都倒了，地上落叶非常多。比较严重的还是在高层那边”。
小区里，顶楼部分住户因连日下雨出现了漏雨情况，一些楼栋屋顶的瓦片被掀翻，地上有瓦片和玻璃碎片。“很多人家里窗户被砸碎，实际是被屋顶的瓦片吹下来砸碎的。”然月说，在部分住户的家里，瓦片甚至飞入了客厅。4月2日，他们仍在催促物业尽快修复。
然月留意到，事发楼栋不仅为高层，位置也较为特殊：该楼栋的前后楼栋比较矮，高处没有遮挡。楼栋又刚好正对湖面，“可能在风口处。”她推测。
在南昌县周边地区，许多人和然月有相似的体会，强对流天气下，住宅楼的高层住户似乎比低层住户受灾更加严重。
南昌大学学生江楠的宿舍在二楼。宿舍的窗户由于空调安装过管道留下了坑洞，几天来一直漏水没有停过。但她并未感受到房屋有强烈的振动。
江楠的同学住在宿舍五层。洗衣服时，她只看到一阵雷电闪过，电光在窗边炸开，窗户碎了。幸运的是，阳台在窗户内侧，无人受伤。
也并非高层住宅的门窗都遭到损坏。马凡超住在南昌市区的28楼。他看到，小区的外墙在风雨中有些开裂，空调外机护栏很多被吹掉了，但住宅楼的窗户没有影响，也没有人伤亡。同样，住另一位住在市区高层的住户家里是落地窗，“感觉没有太多影响。”
根据中国建筑科学研究院风洞实验室主任陈凯的研究，在大风天气下，建筑高层比起低层更容易出现摆动，也就是常说的“风振效应”。“晃动很慢，高层住户就像坐船一样，会感到头晕。”
让他意外的是，以往大风天气更多是影响高层住户的舒适度，严重一些则会对建筑的外立面产生破坏，鲜少有死亡悲剧的发生。
然月拍到，小区的树木被风吹倒。受访者供图
某高校的教室窗户吹落。受访者供图
下击暴流
陈凯推测，高层出现安全事故的一种可能性是局部极端气流的影响。
江楠的家乡是台风多发的福建省，来南昌上学之前，她从未听说过强对流天气。“这和普通台风完全不同。台风没有很多的雷和电。”
她描述这次在学校经历的强对流天气，雨是一阵一阵的，早上出门上课时，雨还下得特别大，电闪雷鸣，等上完课回到宿舍，就出了大太阳，风和日丽，中间只间隔了40多分钟。
“变化特别大。”江楠长吁一口气，“从没遇到过这么极端的天气。”
其实，根据中国气象局信息，我国常见的强对流天气包括强降水、雷暴大风、冰雹等，在春季和夏季时有发生。
陈凯表示，建筑在设计时会根据《建筑结构荷载规范》等标准规范，对建筑整体的抗风标准作出规定。陈凯查阅后发现，南昌不是台风的直接受灾区域，当地的建筑在设计时的抗风标准是可以抵抗11级的平均风和13级的阵风。风速在标准的范围内，一般不会对建筑产生破坏。
“窗户和建筑主体的连接强度够不够？钉子打得多深？能不能扛住大风？这些都是前期设计会完成的工作，要审图盖章的。”陈凯强调。
不过，当强对流天气叠加更加极端的情形，就给建筑设计带来了难题。
陈凯留意到，这次强对流天气中可能出现了下击暴流。这种天气只有在雷暴中才会产生，气流不断上升，碰到雷暴云顶崩溃后重新下降，从而引起了灾害性的强风。下击暴流的发生往往是局部的，时间只有一二十分钟，影响范围在一公里以内。
此外，如果有一阵风穿过两栋楼之间，建筑反而会对风有加速作用，出现“狭管效应”，就像峡谷里的风总比平原上的风猛烈一样，城市高楼间的狭窄地带风力也特别强。高层建筑物越多、体积越大、间距越近，出现“狭管效应”的可能性越大，突然加强的气流很容易产生危害。
“这样一来，风速会超过设计标准。”陈凯说，他上一次了解到严重的下击暴流，还是2019年桂林发生了大风天气，彼时风速达到了17级。民用建筑在设计时，很难考虑到“这么极端的情况”。但目前涉事小区是否受到下击暴流的影响，还很难确定。
“如果房屋的窗户和卧室的窗户都被吹坏，中间没有隔断，就可能形成穿堂风，危险性更大。”陈凯说道。
牛丽表示，3月30日23时，夫妇两看到窗外有雷电时，已经把窗户关得严严实实。阳台吹落的窗户和儿子卧室房间的窗户，中间还隔着厕所，“应该没有对流。”
牛丽回家后，已经一片狼藉。受访者供图
改装存疑
在陈凯眼中，窗户的安装不规范，是诱发高层安全事故的另一重威胁。
牛丽说，房屋是自己在2021年8月，花费150万元购入的二手房，在购买时已经装修完毕，原房东表示“是本着自己住的基础装修的，不可能不好。”
买房时，她并没有检查过门窗，“说实话，有谁懂这些东西？”按她的说法，这次强对流天气中，该楼栋中共有6户出现问题，只是一些房屋没有住人。
另一边，小区开发商回应称，涉事小区建成交付已有八九年，房屋不存在质量问题，阳台交付时为半封装状态未安装窗框。小区物业工作人员则表示阳台窗框是业主自主封装的，正在登记相关受损情况。
陈凯观察到，在正规的房屋验收流程里，第三方检查机构会检查门窗连接的细节。但实际上，很多家庭装修时没有雇佣正规的施工单位，民用建筑的装修“存在一些监管的盲区”。
多位装修从业者指出，窗户的抗风性能由产品优劣、安装方式和顺序等因素决定。
装修从业者李泉谈到，根据国家标准，铝合金窗户标准壁厚不得小于1.4毫米。但他发现目前市场上有大量非国标产品，有的装修人员把窗户壁厚做到1.2甚至1.1毫米，“显然是不符合规定的。”
在安装阶段，他见过，一些工人为了图省事，只在窗户的每条边打两颗螺丝。实际上窗户边框从最角落处算起，10到15厘米处需要打第一颗螺丝，中间每颗螺丝的间距不能超过40厘米。如果固定点不够多，容易造成窗户脱落。
“家装门窗行业目前还没有严格的管理制度。”李泉说。
更重要的是，如果居民对原有的窗户进行改造，若没有第三方参与验收，安全隐患大大增加。
李泉等从业者经常遇到，有些业主为了美观和通透性，把原先的玻璃换成了新的，忽视了安全玻璃有面积的要求，改装时原有的构件又容易松动，“改造没人把关，谁也不好保证规范。”其中一位从业者指出。
一位法律人士表示，牛丽若要溯源，需要请第三方的鉴定机构确定房屋窗户质量究竟有没有问题？之后才能倒查是开发商还是原房东的责任？这些问题目前仍然存疑。
截至4月3日零时，南昌县昌南新城派出所接线人员回应称，“事件正在调查中。”
牛丽家的三扇窗户只剩窗框。受访者供图
更受关注的天气
坠亡事件发生后，网络上对于高层建筑的担忧不断，“居住在高楼如何保障安全？”“高层可以装落地窗吗？”……
陈凯强调，高层住户不必过于恐慌，窗户是否安全不是根据大小来判断。虽然大面积的飘窗、落地窗受力面积比普通窗户要大，只要建筑连同窗户经过严格的设计、施工、验收，极端天气下的安全性一般可以得到保证。作为住户，更多时候要意识到不规范装修的安全隐患，聘请有资质的施工单位来确保房屋的安全性；极端天气来临时，可以将家中的门窗关实，阻断气流对穿的通道，以防窗户损坏后，发生灾难性的后果。
陈凯说道，高楼建筑群变多，环境更加复杂，发生安全事故的概率容易增加，同时大家对天气的关注度也越来越高。这曾是一项缺少经济效益的议题，但近年来，行业内已经在研究，建筑设计该如何应对暴雨、暴雪，以及下击暴流的极端天气现象。
事实上，根据中国气象局统计，截至4月2日，今年已经发生了5次强对流天气。比起往年，今年强对流天气的发生偏早、偏多。
3月27日，浙江金华的强对流天气中，15岁的女生在赛艇训练时，被大风大雨卷进江中失联，随后确认身亡。
4月1日，湖南岳阳一房屋因强风倒塌，造成3死2伤。
事件背后，随着极端天气日益频繁，气象服务正面对新的挑战。
中国气象服务协会会长许小峰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从去年6月开始，全球天气的极端性就特别明显。根据气候、气象学家的分析，全球变暖的情况下容易出现极端天气，包括极端的高温、暴雨和洪涝等。现在出现强对流天气，跟大的气候背景是一致的。
在此次强对流天气发生前，南昌曾发布过天气预警。3月30日22时46分，江西省气象台发布大风黄色预警。3月31日1时45分，南昌市气象台发布暴雨黄色预警信号，但然月说，自己和家人都没有注意到这则预警。然月说，身边很少有人会在凌晨1点多查看气象局的通知，基本上先是被雷打醒、再收到预警信息。
牛丽同样没有提前看到预警。她和然月都提到，事故发生后的这两天，才留意手机上频繁收到天气预警信息。
许小峰在采访里表示，越极端的天气越难预报，因为一些规律被打破了。未来要加强对气象人员的要求和训练，加强他们对气候变暖后出现的极端天气的理解，特别是在一些人口集中的乡镇或学校做好预报工作。大众也要及时关注气象台发布的讯息。
4月3日中午，牛丽仍在等待一个事故的交待。“一下子希望，一下子绝望。”她叹气。
然月走出家门，雨水已停。天色依旧灰蒙蒙的，地面上的玻璃残渣没有来得及被清理。生活恢复照常。
（文中受访者除陈凯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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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冯蕊 王佳诺 李昂 魏姜帆 陈书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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